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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一
 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盟(1)

 钝翁曰:写贾文物咬文嚼字,嘴之乎者也,一片假斯文身份,不过供人一笑。其待邬合也,富中带酸。写童自大呆财主的身份,尚不足为妙。只看他厅上的一番摆设,俗气冲人,真是财主家款式。其待邬合也,吝而臭,令人几乎笑得肠断。写宦萼自是骄奢公子狂妄的身份,别是一样。三人迥不相合。

 李太孰谓其不通,他竟是东方曼倩、淳于髡、黄幡绰一人物,不然何以开口便是趣话?无一字一句不令人解颐。李太之延师干生,与之不相合者,干生之过,非李太之过也。何以言之?天下之东家多半有李太之习。干生若向游混公、卜通二人求其为先生五字之秘诀,决如胶投漆,必不至于冰炭矣。

 《百家姓》直解为千古第一讲章,《上大人》一封书为千古第一家信,宦、贾、童结拜千古第一盟文,不意此一回书内见此三绝。

 钟趋之弃婿,何损于干生?特自害其女耳。真家训之嫁女,何荣于干生?乃自成其女耳。二人之心眼界,孰优孰劣,孰幸孰不幸,择婿者请择其所从。

 钟生救郗氏,资助郗氏;拒李氏,成全李氏。一是钟生今得中之因,一是二氏异报德之果。

 钟生得遇钱贵,梅生之力也。梅生之娶李氏,又钟生之力也,可谓以德报德。

 宦、贾、童结盟一段,作者非有二十分愤懑,二十分伤心,不能道也。何以见之?但看他三人口中所说的话,无非是富贵他人合,贫穷亲戚离之意耳。

 第九回 邬合苦联势利友 宦萼契结酒

 附:李都督延师千秋佳话钟秀才救溺一片热肠话说邬合到贾进士门首,只见门楼下正中挂着一个门灯,上面“贾衙”

 两个大字。傍边放着条大凳,坐着四个家人,是贾进士得用的管家,名唤贾势、贾利、贾富、贾贵。邬合平素都认得,走上前,带着笑拱手道:“久违久违。”

 那四人见了,也起身拱手让他同在凳上坐下,问道:“邬相公许久不来。今到此,还是来求我家老爷的诗文,还是要求那衙门说事的名帖?”

 邬合道:“都不是。有句要紧话要见老爷面讲,相烦传报。”

 那贾势叫管门的贾阍道:【贾阍二字令人放声一哭。阍者,门也。人生在世岂特势利富贵为假,虽此门亦假也。门既假,此身非真可知。释经云:人生如梦幻泡影,如电复如。人尚不悟此,犹营营于势利富贵何哉?】“你去禀声,说邬相公要见老爷。”

 邬合接口道:“相烦大哥,改买茶酬劳。”

 【恰是江宁人声口。】那贾阍去了多一会,出来说道:“老爷在厅上,请邬相公进去。”

 那邬合别了四个大管家,随着贾阍走到厅院中,远远望见贾文物在厅中间一张椅子上坐着。邬合忙跑上前,深深一揖,道:“惊动老爷大驾,有罪有罪。”

 贾文物慢条斯理的走下来,把略弯了弯,还了半个揖。【弯弯,半个揖,是个大老官见篾片身份。】让他客位坐下,自己把座儿斜佥了相陪。【斜佥了座儿相陪,是有钱人妄自尊大的身分。】把脸仰着道:【仰着脸,是假书呆身分。这几句话画出一个假斯文来。】“久别邬兄,今何见顾之早也?毋得而有事诸?”

 邬合打了一恭,道:“无事不敢造次进谒。今者一来请老爷台安,二来因昨在宦大老爷处,承他过爱留饮。因提起大名来,宦大老爷甚是渴慕,有个要奉屈结社之意。又不好骤然奉拜,故命晚生先来介绍,不知老爷尊意如何?”

 贾文物道:“常闻之矣:宦公子富有而骄,贫与,彼之所恶也,不有其势利之不取也。不意竟与兄相识,可见人言之误,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同然耳。由是观之,宦公子可谓富而好礼者也。又是见邬兄相识天下,知心有一人矣。但所云结社之事,我学生得甲中人,若与公子,如衣朝衣朝冠坐于涂炭,决乎其不可行者。结社也,兄可善为我辞焉。如有复我者,予小子必避于箕山之矣。”

 邬合道:“老爷尊见固是。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,老爷不允,未免太觉契然。且还有一说,老爷若与宦公结,通家往来一深厚了,也颇有益处。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,异老爷到部荣选,或可稍得其助,老爷请上裁。”

 贾文物听了,抚掌揶揄道:“有心哉,斯言乎。斯人也而有斯言,可谓善谈也矣,我不亦乐乎?夫如是,我明早即趋造于府,决不瞰其亡也而往拜之。”

 【世人做了财主,未有不想做官者。贾文物不但财主,而且又是进士。官之一字,自然热衷。邬合即以此饵之,彼岂有不乐从者哉?做篾片者亦必有篾片之才始可动得大老,若蠢蠢然惟知疮舐痔,只能奉承三家村之豪耳。】邬合见他依允,心欢喜,即起身作别。贾文物拉住,道:“我有酒食请先生馔。”

 邬合道:“晚生怎敢叨扰?”

 贾文物道:“圣人云:君子食无求,未云不食也。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?”

 邬合道:“晚生怎么敢?特不当耳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,乃小价辈播种而耕之,又得肥硗雨之养,然后得仓廪实,皆劳力所致也,何伤乎?且坐小其吃也已。”

 须臾,众家人抬过桌子来,将肴馔堆了案,甚是丰盛。邬合道:“老爷为何如此盛设?使晚生何以克当?”

 贾文物道:“食前方丈,我得志必为也。食不厌,脍不厌细,我非乡人也,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?饭蔬食饮水,此陋巷中之所为耳。噫!斗筲之人何足算也,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?”

 正食间,他回顾家人道:“不撒姜,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,不得其酱不食,何不以酱熩之?”

 向邬合道:“此鹅非陈戴所畜之鶃,兄何为不食?此货所馈之豚,兄又何为不食?兄以此物出三则不食之乎?未也。我学生虽远疱厨,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,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?然而无有乎尔。”

 邬合道:“老爷也请用些,晚生方好动箸。”

 贾文物道:“何谓也哉。可以吃则吃,可以止则止,亦各从其志也已。鱼我所也,故舍而取鱼者也,兄但正席而先尝之。”

 邬合听了大嚼大吃,多时食毕。又叫取了酒来。让邬合道:“惟酒无量,不及耳。沽酒则不食,此非沽来者,请饮之。”

 各饮了数杯,邬合告止。众人撤了下去,他起身谢别。临出门,说道:“明专候老爷大驾,幸勿约,恐宦公加罪晚生。”

 贾文物正道:“是何言也?【此句巧。】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?民无信不立,前言定之耳。”

 邬合忙揖道:“晚生得罪。”

 又作揖而别。有几句赞这贾文物写照道:形容虽秀,骨格庸愚。口诗书,掩不尽白木行踪;万千做作,装不出斯文腔调。一身中摇摇摆摆,全无坦坦之容;腹内腐腐酸酸,大有花花之态。

 邬合别了出来,一路奔到童自大门首。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,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。【此等事果有之,勿以为笑谈。】傍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止污秽的告条,上写道:本厅司示谕:一应闲杂人等,勿得在此污秽。如违拿究。

 朱笔大圈。【妙极。江南或监生或财主,十家有七八贴此。】看了一回,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,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。到大厅上,见有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。邬合近前拱拱手,也随众坐下。看他蓝粉贴金的屏风上贴着一张红纸,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帖。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,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,【伙计们,妙。大约他除行财伙计之外,未曾相与他人也。】后面许多名字。【是财主家的堂画。】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,摆着笔砚,拴着大红潞绸桌围。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,一个大算盘,傍边放着一张方桌,【笑倒,是个财主监生,以富翁而效官样者,趣甚。】堆着许多账簿包裹。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屏,朱红漆描金螭虎架子,一面画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,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。【这两架屏,非财主家别处再用不得。】正中放一张椐木金漆大几,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,黑退光漆座子。内中着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,还有几孔雀尾。【好点缀,不愧是财主。】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,两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,一把大雨伞,两对大幔灯。一边是“候选州左堂”

 五字,一边是“童衙”

 两个大字。【真好铺设,虽与前卷邬合向宦萼所说一字不移。他那是口说,这是眼中看见,故不觉其重出。】中梁悬着一个大匾,红地金字,题着“世富堂”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,一边是:但愿银钱涌来,如长江大海,万载无休。

 那边是:

 惟求米粮堆积,似峻岭高山,千年永在。【见此对,偶忆一笑谈。有一老人甚贪,一于郊外闲步,见一大空地,盘算到:用多少牛力,用多少耕种,开多少田,一年收获若干,久之,便可为财主矣。旁有一人笑谓曰:“还得数百斤铁方妙。”

 老人问曰:“要铁何用?”

 其人曰:“还铸一个你,不死才好。”

 此对万载无休,千年永在,也须铁铸一个童自大方妙。】坐了有两三顿饭时,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道:“等了这半老爷才醒了,叫你列位们且等着。”

 众人应了一声,邬合认得他叫童禄,【是个财主家人的名字。铜钱生禄,非财主家焉得有?】忙向他拱手,道:“相烦禀一声,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。”

 童禄去了一会出来,道:“老爷知道了。邬相公请坐,就来。”

 邬合只得又等,心都等焦了。将过午时,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脸还醉醺醺的,两只眼半睁不睁,【是个财翁形状。】趿着厚底红鞋,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,慢慢的踱将出来。看那童自大时:身上一般华服,而呆气冲人;面上的是财翁,却痴肥可笑。权装官体,上戴一顶软翅唐巾;假学斯文,脚下趿两只三镶朱履。

 邬合见了他,忙上前作了揖,道:“老爷好受用,此时还在梦乡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连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,每熬夜,又吃得大醉。昨偏又多了几杯,今这时候还爬不动。若不是他伙计们来算账利钱,我正好要睡呢。”

 让了邬合坐下。因问众人道:“你们都来齐了么?”

 众人都站齐作了揖,答道:“都久已到齐,伺候老爷算账。”

 他听了,向邬合道:“你且请坐着,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。”

 就到公座上高坐。【令人笑倒,也不用排衙喊堂便登公座,倒也省事。】叫众人一个个将账簿算起。算完,然后抬过天平来,将银子兑毕了,众人方才辞去,足足了半。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,收入书房柜子里去。又亲自送进银子与铁氏。过了好一会,时已下午,他方出来坐下。才向邬合道:“久不会你,你竟胖了好些。想是在那个大老这民跟前得了几个钱了。”

 【看他开口便是钱,才是真财主。】邬合道:“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,承他照拂,并未曾到别处去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呢。【头一句是钱,第二句便是银子,非财主决无此等寒温。】你既常在他家走动,看他比我何如?”

 邬合道:“他家虽富到极处,大约也与府上不相上下。”

 童自大叹了一口气,道:“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,谁知又有他家。我从今后,拼着几年不吃饭,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,做了第一个财主,方才遂我心愿。”

 【七不食则饿死矣,几年不吃饭已成枯骨,还用那财主之名何用?较那得做半神仙死了也快活者更愚。】说话间,那童禄走来说道:“请老爷用饭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有客在这里,且慢些。”

 【看他第一次是如此请,如此答。】那童禄出去。邬合道:“晚生昨在宦大老爷处,他说要结几个朋友,俱要出色的人物。晚生因提起大名来,老爷甚是欢喜,故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?”

 童自大把嘴一努,道:“唔,【描写入神。】他们一个做公子的,老子做着官,银钱来得容易。【此语却不呆。】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,都是牙上刮下来的,心血上挣下来的。【老爷是牙齿上刮下来,心血上挣下来,奇闻。】怎肯拼他?”

 邬合道:“虽如此说,宦公子在今也是叫第一家有势利的呢,老爷与他做朋友也不得错。就是费了几个钱,等相厚了,寻件把人情烦他那衙门说说,怕那个官府敢不依他,那时连本利都有了。”

 正说时,只见先那童禄又出来,在耳朵底下道:“里面骂呢,说放着饭不吃,少刻冷了又要费钱炒。”

 童自大道:“你对说,有人在这里说话,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。就冷了也不妨,天气正暖,叫留些热茶,我停会泡了吃罢。”

 【二次请是如此答。】童禄去了。他因对邬合道:“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,到如今还悔恨。但提起来,我浑身的都噶达达颤,牙咬得格支支的响。”

 邬合道:“是甚么大事,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的田地?”

 童自大道:“我也因一时这两只牢耳朵软,听了人的话,说纳甚么他娘大的监生。【监生二字之上,从未见此奇称。阅此,因忆一旧事。有数人闲话,偶及拔纳一事。一人曰:“世间纳监之,他前生系拖欠钱粮之头户,今生以纳监为名,特来补正身。不然,天下之监生不下数万,有几人得叨一命之荣者?彼岂不知而向为此耶?”

 一曰:“不然<姑妄言> m.tTlL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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